文化
心影相随
灯笼次第亮起,从长街尽头蜿蜒而来,令夜行的人心底猛地一暖。许多人举起手机仰头拍摄,暖色的灯光摇摇晃晃地映在眼睛里,像许多星星在人间闪烁,一天的疲惫在这明丽色彩的拥抱中悄悄融化。归人踏着灯影徐行,面包坊的暖香、咖啡馆的醇香、烧烤摊的焦香在光影的褶皱里此起彼伏,这一幕好似宋代词人黄彦辉笔下的“风随兰麝香千里,人在莲花影万重”。
天地无尘,山河有影。古往今来,“影”的意象颇受人们喜爱。“影”之所以可爱,在于其距离适当。距离过近,失其全貌;距离太远,则肌理模糊。就如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“疏影横斜水清浅”,这样的光与影,似可触及又如梦一般,让千年后的我们仍能感受到其间的美。
这样的美在诗词里着实不少。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写的是潭影,“古槐疏影薄,仙桂动秋声”写的是树影,“将心托明月,流影入君怀”写的是月影,“地侵山影扫,叶带露痕书”写的是山影,“溪流潺潺雨习习,灯影山光满窗入”写的是烛影。万物皆有灵,有灵便有影。
影,是心的倒影。犹记大学毕业后,我曾在春天到过江南。草木蔓发,春山可望,但对未来的迷茫让人加倍怀念学生时代的人和事。看到倒映在湖中的垂柳和拱桥,忽然想起“伤心桥下春波绿,曾是惊鸿照影来”“日午画船桥下过,衣香人影太匆匆”。鱼儿从湖里一跃而出激起一圈圈涟漪,被打碎的镜中影在下一刻重新拼合,像一段未了情在记忆里重现。
诗人大多是重情之人。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长江把孤帆揉进暮云,李白独立于黄鹤楼遥送友人离别,他的不舍恰如江水滔滔。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月光是最好的酿酒师,李白独酌的影子发酵成与友人对坐的幻觉。吕岩的发问更为直接:“今夜故人来不来,教人立尽梧桐影。”一人一影,相伴与无伴间,孤独呼之欲出。于是黄庭坚就在喝了好茶的时候,充满期待地写下“恰如灯下,故人万里,归来对影”,口不能言亦不必言,知己相对而坐的乐趣,自己体味便可。
光影在虚实动静间成就艺术的灵感。郑板桥以画竹闻名,他笔下的竹瘦硬坚劲,错落有致,桀骜不驯。郑板桥画竹,注重竹影的表现。竹影是竹子与光线相互作用的结果,它既是竹子的投影,也是竹子灵魂的体现。他的画作中,竹影婆娑,仿佛能听到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。通过画竹影,郑板桥不仅表现了竹子的形态,更表现了竹子的精神和自己的道德坚守,也无怪乎他能写出这些托竹言志的诗句——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;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”“一节复一节,千枝攒万叶;我自不开花,免撩蜂与蝶”“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;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渔竿”。
能觅得这虚实动静间妙处的,还有宋代词人吕渭老。“上窗风动竹,月微明”,七夕佳节,正在病中的吕渭老辗转难眠,忽见窗上竹影轻摇,如母亲的摇篮曲,伴着他进入了梦乡。梦里他来到翠竹环抱的水西亭边与友人相聚,赏星河,饮美酒,蜻蜓也在花影中嬉戏。
此等境界,恰似东坡夜游承天寺所见——“庭下如积水空明,水中藻、荇交横,盖竹柏影也。”将月光下的松柏影子比喻成水中的藻、荇,令读者如亲见月影、树影摇曳之态,甚至可感知风的游动,妙哉!那一刻,月光不是月光,是澄明心性的具象。树影不是树影,是潇洒灵魂的舞蹈。
因不定于任何一处,一个“影”字便可生发出无尽想象和可能。在这个光影交织的世界里,我们何尝不是一道影子,在晨昏线的推移间忽长忽短,时而与万物重叠,时而茕茕孑立,或许生命的真相就藏在这虚实相生的刹那。(蔡怡琳)